盘点———《长北谈艺述往》读后编后

东南大学教授长北，克一生之力往来于艺术史论领域而提笔著述，穿梭于天地大美而率性真如，不仅为往圣继绝学，更在山野之间拈花一笑。读她的文字，令我觉得长北先生最重视的是“独立学者”这一身份。“独立”，非唯其治学之独立、成果之独立，更是独立在名利场之外，渐老乃在天地之间审美独立、慧眼独立、思维独立。身处体制之内而能像长北教授这样神游方外，乃其人格清醒所致；身处书斋左图右史而后游历诸国，遍访山川，问道泉林，仰问苍天，弓行于大地，落笔从千万言到删繁就简数百字，长北在自在地抒写胸中块垒。

如果说稍前出版的 《长北审美记游》是长北先生在阒静之中，用双脚丈量土地、用心灵叩问山河以后的劳动果实，偏重于与天地和自然的对语，近作 《长北谈艺述往》则像是辛劳大半生、出家之后的轻轻吐纳———不仅是肉体层面上的出走，更是灵魂层面上的超脱。薄薄一册，分“艺评”“艺论”“艺讲”“艺说”“艺迹”“艺和”六集，构建出她艺术人生的经纬行迹。

“艺评”“艺论”所收诸文，是长北作为一名学者，出于社会使命随笔写下的艺术批评。其文字颇有秦汉大赋之风，既不留情，又极深情。对于同道名流，长北意气相期，品评长短；对于社会现状，长北又毫不留情，嬉笑怒骂———背后裹藏着爱意和温情，谁都能够看出是一个有担当的学者在为身处的时代把脉。其笔不为人趋使，体现出对自身“独立学者”的自觉定位。

抛却编辑的立场，从读者的眼光来看，我最喜欢此书中 “艺迹”一集。人的成长轨迹各不相同，不同的成长经历决定了每个人暮年时期的生命状态。每一个人在暮年之时呈现出的生命形态，又和这个人后天的修炼相关：有的人早已麻木，有的人早已沉沦，有的人流于浅俗，有的人一身媚骨。长北“自在地经营自己的精神天地，于造化神奇、先民遗迹和纸本经典中享受那长期积淀、历久弥新的文化芬芳”，著作等身之后，便自由地开枝散叶，敞开的心灵如一脉清流般地，从山间汩汩流出，写外孙“友友”的三篇尤其让人心暖。在社会身份剥落、回归家庭身份和家庭属性之后，长北是一位妻子、一位母亲、一位外婆，对亲人有着浓郁深沉的爱。“艺迹”之中，篇篇包裹着一位老人的童真。

“后记”中，长北明言这本书远离满纸空言的八股文章，“是一位女性学者在进入暮年之时盘点人生留下的足迹”。读《长北谈艺述往》，最宜小有闲暇之时偶拾数页，跟着长北放开思绪，心灵放飞。通读之后您会感觉，长北心态依然年轻，文字依然真诚深挚，鲜活温热，书中所言所记如陈年老酿般地，历久弥香，耐人回味。《诗经·小雅》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读书行路一个甲子，长北教授于暮年回望人生，像山野之鹿轻轻呼唤般地，将生活体验娓娓道出。

百年之前，蔡元培先生便为我国国民之美育奔走呼号；陈寅恪先生形容王国维说，“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这句话为读书人奉为圭臬。行文至此我感觉，长北先生在她文字之中流露出桀骜又纯净、外刚却内柔的性格，以及暮年既冷峻又依然满怀激情有着少年般的意气豪情，这样的长北，正与蔡元培、陈寅恪、鲁迅那个时代熏陶出来的知识分子精神暗合。能老而弥坚、老而弥清，有一颗敏锐、沉静、善于体察感悟人世间、大自然之美的高蹈心灵何其难得！这让我想起曹操 《短歌行》中的诗句：“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谨以此言赠送长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