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的人生

　　在岑寂的长夜里，我独自翻阅着苏东坡的作品。
　　读他的诗文是一种享受。他的思想引领一颗在尘世腾跃的灵魂越过喧嚣，沉浸在清明光亮的境界中，获得暂时的栖止。在这个过程中，你简直要怀疑他如何会经历如此艰难坎坷的人生了。
　　我一直以为，文学作品的美学价值不仅在于风格的天然。一篇好文章浓缩人生智慧的精华，不经意处闪耀着哲思的光芒。这光芒以温润柔和的姿态熨帖着灵魂，使读者快意，而且在快意之余参悟到某种人生的真理。文学正因此而支撑起足够的高度。当然，这一切都必须以作者丰富的人生阅历和通达的人生态度打底，否则就多少掺杂着矫情的成份。
　　苏东坡诞生在四川眉州，活跃在北宋最富强的年代。科举考试他高中榜眼，在凤翔、徐州、杭州等地任地方官时，他政绩卓著。当然，最出众的是他的文学天赋，其文章连皇帝都爱不释手。然而，不幸应了那句老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苏东坡的才华太高妙，光环太耀眼了，这光环让某些人十分不舒服。无论历史还是现代，社会上总是存在这样一种人，他们唯恐别人的光芒遮挡了自己本来就猥琐的形象。于是，他们绞尽脑汁使用各种卑劣的手段将无辜者置于悲苦的境地，这样，变态的心理才得到满足。如果被动的一方恰是文人，骨子里清高傲气，那么他的境遇就格外的悲惨，苏东坡便是如此。苏东坡的一生，用“命途多舛”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受当权派的攻击，他一生仕途失意。从三十五岁开始颠沛流离，直到六十六岁病死常州，他在异地居住从不满三年，最远甚至被流放到海南岛，真可谓浪迹天涯。和古代多数文人雅士一样，他也是一个喜好游历的人。但是，除了早年离开家乡，沿水路走三峡算是一次自由的游历之外，他一生的游踪如风摧落絮，皆是迫于政治外力的不得已之为，难怪他要发出“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的感慨了。
　　幸而，苏东坡不是碌碌之辈，他笑言：“江南与塞北，何处不堪行”。到哪里都是生活，既然无所分别，人为什么不能活得潇洒自在一些？他没有在哀伤身世和怨天尤人的情绪中消磨时光，而是很快将悲苦变成了人生这道菜肴的底料，在轻轻一笑中悠然品尝起来。不管是怎样一番苦辣的滋味，他都欣然领受了，那津津有味的模样真是令欲置他于死地的鼠辈无可奈何。
　　我想起史铁生的一句话，他说：“人生是苦海，是惩罚，是原罪，对惩罚之地的最恰当的态度，是把它看成锤炼之地。”人生为苦旅，这是很多人所接受的观点。将苦难的人生看作炼狱，获得支撑生命坚定的信念，也不失为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
　　但，苏东坡肯定是持另一种人生观的。苏东坡没有直接说明人生本质的滋味，他在文字中透露的是一种人生的空漠之感。“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他认为，人生是空漠冷寂的，如梦幻泡影转瞬便逝。但人生是否因此而丧失了意义，苏东坡没有肯定。他的思想受儒释道三教的影响，释家的人生寂灭观来不及渗入骨髓，就被基于现实的儒道学说冲淡了浓度。在《前赤壁赋》中，他描述自己和朋友一起泛舟赤壁的经历。朋友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吹起了洞箫，声音极其悲凉，听得船上的寡妇都忍不住啼哭起来。苏东坡问到原因，朋友说，你看那三国的英雄曹操，当年破荆州，下江陵，旌旗蔽空，把酒临江，是怎样一番丰功伟绩，如今早已被苍茫时空湮没。与之相比，你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沧海一粟而已。我多么想像长江水那样奔流不止，像神仙一样长生不老，但是根本不可能。苏东坡安慰朋友说，你看到那江水和月亮了吗？它们既是亘古不变的，也是时常更新的。江上的清风和山间的明月，是大自然将它那无穷无尽的宝藏赐予我们享受。朋友听了面露喜色，他们继续饮酒赏月，直到醉倒船中。
　　苏东坡当然不是认识不到现实的痛苦，也不是消极的逃避。他是学会了将自己的生命安放在一个恰当的高度，向下摆脱了苦恼的纠缠，向上又不至于感受不到生命的温暖。若即若离，不即不离，这便是他的人生态度。认识到生命的空漠和虚无，他才得以超越利益的得失，进入一个真正的审美境地。他镇静地欣赏生命每一个细节中的美丽和悲凉，并将之视为极大的享受。所以，他能够深陷瘴蛮之地还以造酒为乐，做农夫时随便躺在一块土地上便可以酣然入眠。
　　苏东坡的人生观总是让我在闲暇之余回味和思考，一遍遍地阅读他的作品，我越发感到他的意味深长。苏东坡已经远去了千年，我却有一种预感，他的思想却依然会不时地回归，启蒙现在社会无处安放灵魂的人们。这实在是一件幸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