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我亲爱的姥姥

　　我的太姥姥，我从小到大都习惯喊她姥姥。她是我外公的母亲，是这个家里唯一跟我属相一样的人，我们都属猴，只不过她长了我整整6轮。
　　以前看过一部叫《寻梦环游记》的电影，电影里老奶奶coco的父亲没有一张相片让家人记得他的模样，随着旧人故去，coco最终成了这世上唯一留有关于父亲记忆的人。当时觉得(太)姥姥跟coco很像，只不过她的记忆里留着的是她的丈夫，一个我们只知道名字但从来不知道模样的亲人。
　　太姥爷当年倒在了淮海战役的炮火中，如今唯一能找到太姥爷的地方就是徐州淮海战役纪念馆，那里的烈士英名录里刻着他的名字。除此之外，太姥爷没给家人留下任何痕迹。太姥爷成为烈士时(太)姥姥正有孕在身，她在小心翼翼的期盼中迎来了噩耗，又独自承受了这沉重的打击。
　　外公出生以后，(太)姥姥一直没有改嫁，辛辛苦苦把外公拉扯大、送他去学堂，直至外公成家立业。后来，有了妈妈和舅舅，再后来，有了我们更小的一辈。从孤儿寡母到四世同堂，(太)姥姥始终像老母鸡一样护着这个家。
　　七年前外公猝然离世，我们在(太)姥姥面前不敢痛哭，特别担心这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承受不住第二次如此沉重的打击。我无法体会(太)姥姥的内心有多悲痛，但她比我们预想中平静得多，在我们面前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比我想象中坚强，也比我想象中柔软。
　　自打离家上学起，每次回老家，(太)姥姥都会拉着我的手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待多久，让我坐下来陪她说会儿话。很久之前我还不懂(太)姥姥内心的那种渴望，不能体会她在眼睛花了、耳朵听不清了、不能终日忙碌以后，长年坐在巷口只能隐约地感受着门前车来车往时，是多么渴望有个人能坐下来跟她聊会儿天。在我真正懂得那种渴望之前，我对每句话都要扯着嗓子大声喊出来给她听是很崩溃的，通常在几个回合的问答之后就借故走开。
　　近几年，忙的事情越来越多，回老家的次数越发少了，在老家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可不知怎么的，陪(太)姥姥聊天的耐心却渐渐多了起来，会问她以前的事儿，会告诉她我在做什么，会让她摆pose给她拍照，会向她大声介绍我带回家的男孩子。她有时坐在巷口，有时躺在屋子里，但每次都拉着我的手，似乎很高兴。
　　去年腊月廿六，(太)姥姥迎来了一百岁生日，我和妈妈一大早提着老寿星造型的蛋糕回老家看她。那阵子下雨下)，天气很不好，(太)姥姥总是躺在床上休息，甚至吃饭都是外婆每天端到屋子里给她吃。这天家里既没有摆酒席也没有放鞭炮，(太)姥姥像往年一样，平淡地度过了她的一百岁生日。我觉得这样真的挺好，她这一生经历过那么多苦楚，晚年就在这平平淡淡中长长久久罢。
　　今年结婚前，(太)姥姥中风，被送进医院抢救。舅舅憋了很久才告诉我这件事，他既担心姥姥的身体，又担心我的婚事。那个时候我并不紧张结婚，但我紧张(太)姥姥会离我们而去，我不知道在那种情形下自己要怎么迎接本该喜悦的日子。
　　万幸，经过治疗，(太)姥姥的状况逐渐稳定，尽管仍处于昏迷状态，但总归是把她留住了。自打出院后，(太)姥姥就一直沉沉地睡着，吃不了东西也翻不了身。舅舅特地买来医疗床，舅妈一日三餐给她注射营养液。
　　后来再回去看(太)姥姥时，我见她睡在那里很安静，似乎正在慢慢远去，心不由地揪紧。但看她呼吸均匀，揪住的心便又松弛下来。她还在，这就是我心里最大的安慰。于是，我像习惯了她坐在巷口一样，也慢慢习惯了她睡在房间里。
　　这天，我正蜷在沙发上，享受着周末带来的松弛。傍晚，爸爸打电话过来，告诉我(太)姥姥她永远地睡过去了。一瞬间，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直到挂了电话，那种情绪才宣泄出来。与其说那是一种难过，不如说那是一种不舍。(太)姥姥的离去，带走了她心里那个人的模样，也带走了她平凡一生里数不清的故事。
　　我想，等我年纪大了、看不清楚了，我也还会记得，我的(太)姥姥她拉着我的手问：“我看不清了，你看我的眼睛里是不是有云？”二零一九年九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