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瑞清(1867-1920),字仲麟,号梅庵,又号梅痴、清道人,江西临川人,清末民初的著名学者。李瑞清精通书法,工于绘画,擅长诗文。作为中国近现代艺术教育的开创者之一,他培养了众多的美术、书法人才。他在诸多方面的卓越成就,奠定了他在近现代学术史上的重要地位。
除书、画艺术外,李瑞清于诗、词、文、赋等文学形式,亦无一不工。国学大师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列他为“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并赞他:“玉梅庵、紫虚观,有时绝唱入云汉。”指出瑞清诗“五古最高,七言绝句有东川(李颀)龙际(王昌龄)格意,惜为书名所掩,人亦不能尽知也。”钱仲联先生《近百年诗坛点将录》列他为“地暴星丧门神鲍旭”,评“其诗学魏晋六朝,名作《弃妇篇》,为安维峻作也”。时人陈可毅有诗赞曰:“来往金陵又几时,久闻人说李梅痴。过江名士知多少,争诵临川古体诗。”
一、 争诵临川古体诗
李瑞清的诗以1911年辛亥革命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多纪游传,间接抒发其忧国忧民的思想;后期多借题诗画倾诉自己悲哀的心情。
李瑞清生活的时代,正值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终于没落而覆亡的时代。读他的记游诗,可明显感受到一位深受封建伦理熏陶的士大夫面对风云变幻、飘摇不定的政局所流露出的一种无奈与忧伤。如《愁望》:
霜林谡谡变红黄,玳瑁云天乱海桑。莫上高原望秋色,青山无处不斜阳。无赖残红照逝波,拳山勺水奈秋何。江亭游屐垂垂尽,看晚霞边一雁过。
诗境凄凉哀怨,读后牵人一怀愁绪。李瑞清虽然依恋清王朝,但他对祖国还是无比挚爱的。当日本帝国主义准备入侵中国时,李瑞清对那些抗日的爱国志士表示无限的敬佩。他强烈希望自己的民族能强大起来,中国与日本能友好相处,“唇齿原相倚,同根莫自催”(《赠日本人某》),一腔爱国之情隐然于字里行间。
五言长篇叙事诗《弃妇行·为安侍御作》是李瑞清的名作,被收入国学大师钱仲联主编的《清诗纪事》中。全诗共164句,820言。主要表现“弃妇”对阿母的怀恋不舍之情。诗的最后写道:
大姑闻我去,向壁暗涕洟。诸孤闻我去,牵衣绕膝啼。诸娣闻我去,远送于郊畿。执手语诸娣,努力事庭帏。莫以废逐人,遂尔怀怨诽。当知妾罪深,非关母恩微。惨惨天地昏,慄慄寒霜凄。肠随车轨转,心共驰云飞。今日高堂上,明日沟水湄。不闻君语言,流水鸣湝湝。今日君之侧,明日天之涯。望君不可见,涕泣起徘徊。日月中天驰,荣华随时衰。可怜绝代姿,无命老君闺。欲乘飞羽翰,随风入君怀。草死当复生,君恩傥中回。
联系这首诗是诗人为中日甲午战争时因上疏弹劾李鸿章、李莲英而遭革职充军的御史安维峻所作,不难发现,此诗的真正寓意在于表现安维峻即使为清王朝所弃逐迫害仍一心忠于朝廷的心迹,寄托了李瑞清自己对清廷的依依难舍之情。
李瑞清此诗,系从龚自珍《己亥杂诗》中“弃妇丁宁嘱小姑,姑恩莫负百年劬。米盐种种家常话,泪湿红裙未绝裾”而来,是采用比兴手法,反映这一历史事件的史诗之作。中国的叙事诗不发达,少有的几首(如《孔雀东南飞》《木兰诗》)也无以继承,再加上受到儒家诗教的影响,大都以抒情言志为主,使叙事诗发展到中唐白居易后似无第二人,几乎成为绝响。这种局面直到清初的吴伟业(梅村)手里才有改观。李瑞清的这首长篇叙事诗,继承了白居易长庆体和吴伟业梅村体的笔法,又受到当时盛行的小说、戏曲、说唱文学的影响,因而在诗作中,能将自己的思想感情,通过艺术形象,准确而鲜明地表达出来,使读者受到很深的艺术感染。全诗平白如话而又切实感人,表现了诗人高超的艺术技巧。
作为一名深受封建传统伦理观熏浸的文人,李瑞清在辛亥革命前准备“殉情”,辛亥革命后则灰心潦倒,着道士装,以“清之罪臣”自居。他对清王朝始终是眷恋的,其绝笔诗《自题画松》云:“我闻所南翁,画兰不画土。哀哉孤臣心,脉脉向谁语?余亦寥落士,怀罪海滨处。写此老松枝,思之泪如雨。不能化龙飞,后凋何足数。”此时距清朝覆亡已九年,其故国旧君之感,可谓至死不忘,无怪乎清末代逊帝溥仪追谥他为“文洁”。
李瑞清既是画家,又是诗人,故题画诗尤多,大都古直苍凉,意境悠远。如:“荆棘参天大地芜,千红万紫总模糊。人间久已无春色,共写秋心入画图。”(《题九秋图》)“草色青青柳覆墙,玉骢嘶影立斜阳。蘅芜满地春风晚,珠箔红阑总断肠。寂寞青山带落晖,伤心今日时芳菲。高楼倚槛人何在?愁见年年柳絮飞。”(《题许幻园配宋梦仙夫人遗画》)“水精帘外海波寒,庭院沉沉夜欲阑。明月满天花满树,只今唯有梦中看。”(《为朱大题海天梦月图卷》)
松,苍劲挺拔、傲雪犹青,多用来象征高风亮节,寄以赞颂倾慕之情。李瑞清的《自题画松便面》却一反前人,独出新意,对作为“节操”象征的“松”提出令人深思的责问,给予一种悲恻的嘲讽。诗云:“孤根閟幽岩,坐视时运易。不能回岁寒,后凋复何益?”诗中所咏之“松”显然有他自己的影子。“孤根”“后凋”多少遗留着他对未寒即凋的万木即百官的鄙夷和自身的孤独之感,“坐观时运易”恰是他在辛亥革命时的态度和处境。这场突如其来的革命对他来说如同骤降的严冬。在这历史变革的冲击下,传统观念动摇了,曾被奉为立身圭臬的“节操”遭到了怀疑。这是自问,更是自嘲,或许还是对封建节操观的价值和意义的某种否定,蕴含着诗人特定的时代感受和文化内涵。诗贵有新意,而诗意之新在于能把深刻的含义浓缩在独特的形象中,并选择准确的语言符号构成意象。读此诗,或可使我们对古人所谓“锤炼”“出新”有更进一层的领略。于此亦可窥见李瑞清在诗歌艺术上的可贵探索。
二、 词赋的创作及特色
李瑞清也是近代著名词人,著有《蕊侬词钞》。钱仲联先生在《光宣词坛点将录》中点其为“地文星圣手书生萧让”。其词自然馨逸,蕴意邃远,耐人寻味。如《浣溪沙》:“两岸红楼万柳条,兴亡何处问前期。且贪明月趋今宵。 花气侵筵催鲁酒,香风吹袂薄吴绡,夜乌啼断五更潮。”又如同调《夜宿永州城》:“珠漏频催旅舍清,淡云微雨满荒城,相思一夜枕边生。脉脉暗肌消瘦尽,恹恹斜卧数残更,教人愁思不分明。”均流露出衰飒凄凉的意绪和回天无力的悲怆。与其后期诗作一样,“寂寞空山悲故国”“人间久已无春色”构成他这一类词的主基调。
柳肇嘉《清道人传》说李瑞清“少治公羊学,为文学司马迁、范蔚宗”,并云其“文第一,诗第二,题跋第三,论书第四”。据《清道人遗集》二卷、《佚稿》一卷、《捃遗》一卷统计,李瑞清一生共写有传3篇、书26篇、序13篇、题跋81篇、赋7篇(其中《骚体赋》1篇)。散文中尤以赋最佳,如《梅花赋》《日赋》《秋月赋》等。
李瑞清以“梅庵”“梅痴”自号,对梅独有钟情(其亡妻名梅仙,伉俪情深)。曾写过《白梅》《春日元配余梅仙墓下作》《邓尉看梅悼逝》《题自画梅溪便面》等诗赞梅。李瑞清原来就喜欢梅花,由于爱妻梅仙的去世,更加钟情于梅花。在他的六篇赋中就有两篇是写梅的。《拟宋广平梅花赋》作于从黔还湘道中,“见梅花一株,孕根危岩,霜霰弥天,微花四秀,余慕其贞而怜其遇”(《拟宋广平梅花赋序》),因而赋之。其中写道:“若天孙之织云也,芳茵雪静,琼肌欲溶;若姑射仙子,乘气驭龙,空山月暧,珠蕤夜繁;若清虚素娥,独立广寒,或坚固如宋瑞,或潇洒类孔明,或岩萼若鹏举,或瑰伟似广平,因拟议而无穷。”全文从大处落墨,状物穷形尽相,借梅花的坚贞雅洁、秉德不移来寄寓自己的情志。《梅花赋》一文则充分发挥赋体摹物工细的艺术特长,抒写真景实感,辞采富赡,生动传神。
《秋月赋》是李瑞清平生得意之作,其问世犹如石破天惊,令天下人惊叹,相传“一时传诵,纸为之贵”。(蒋国榜《临川李文洁公传略》)纵观此赋,其题旨仍未脱抒写自己的孤忠峻节。兹节录一段:
望君王兮不见,叹白日兮忽瞑。夜漫漫其如岁,怀郁郁而无醒。悬明月以自照,听蟋蟀于翠屏。绣帐空兮尘积,瑶阶寂兮苔青。熄银缸于金屋,掩珠泪于椒庭。至如文姬适胡,明妃在羯。身留雁门,魂飞汉阙。惊沙入面,寒风切骨。胡马悲鸣,白杨衰飒。塞月无光,边声夜发。泪与笳坠,心随雁没。怨故乡兮万里,况凉秋兮九月。
全赋情调沉郁,大开大合,骋词驰势,家国身世之感,毫微毕现,自是天地间瑰伟文字,大有六朝江淹、鲍照之遗韵。
三、 时代的局限与评价
诚然,李瑞清的文学创作,在思想内容上确不如与他同时代的以黄遵宪、梁启超为代表的“诗界革命”派作家,以柳亚子等人为旗帜的“南社诗人”。黄遵宪、柳亚子等人无疑代表了近代进步的文学潮流,但李瑞清诗文显示出来的深厚的国学功底和高超的艺术才能亦受到了同时代学者名流的称道。柳肇嘉《清道人传》认为瑞清“诗宗汉魏,古直苍凉似曹孟德,绝句凄婉动人”。陈三立《清道人遗集序》云:“道人既书法号近古,所为文章亦然。务摹太史公书,发舒胸臆,有所刺讥狎侮,欲以寄奇宕恢诡之趣与之合。他诗词皆黜凡近,评跋金石书画尤精出。”
李瑞清所处的时代,正值中国封建社会迅速解体并已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的黑暗岁月。从文学史上看,这一时期文学的主流——近代进步文学已经不仅服务于当时的政治斗争,而且在思想内容(一定程度的反帝反封建倾向)以至文学形式(改革诗文、提倡白话、着重小说、输入话剧)方面,都为“五四”新文学的萌生作了必要的准备。李瑞清的文学观与时代的要求相比显然是落伍了,但作为光(绪)宣(统)文坛上“汉魏六朝派”的重要一员,他在文学史上有着不可忽视的一席之地。
光、宣文坛上除代表进步思潮的文学流派外,尚有上述汉魏六朝派和晚唐派、“同光体”等。由于自秦汉以来的传统文化在中国知识分子心目中的独特地位,造成了坚持传统的文学流派在当时文坛的广泛影响,并形成光、宣时期文坛的丰富多彩。李瑞清显然属于其中的一位重要作家。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在《中国诗史》(章培恒等译)中认为:“清末的诗人们……他们大多数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文学上,都是旧体制的保护者。但是这些人的大多数都认真考虑过如何对待清末民初这一文明和政治的危机,并把这种思考寄托于诗中。”
包括李瑞清在内的近代中国知识分子根据自己的性情与理想对传统文化进行有选择的继承,甚至进行重新的排列组合,造成了二十世纪初叶文坛的繁荣局面。我们今天的重要任务与义务,就是要对这一时期所忽略的作家、作品进行认真的、客观的研究,在此基础上得出准确的结论和公允的评价。只有如此,才能够还李瑞清及近代文学一个全面的、清晰的本来面貌。
(作者系福建省文史馆馆员、闽江学院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