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庄子梦蝶西岭雪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庄子的《逍遥游》，对于很多人来说，应该就像李白的“床前明月光”，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一样，是熟读成诵的。

但是关于庄子这个人，却有点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史上留传的资料极少，连《史记》都没有单独作传，只在《老子、韩非子列传》中提了一笔：说他叫庄周，曾经做过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一时代。也就是战国时期，大概比孟子略小，比屈原大个二三十岁，都可算是同时期人。

故其著书十万多字，称为《南华经》，又或叫《庄子》，其实统共七篇文章：《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其中有很多寓言故事。最著名的一则就是“庄周梦蝶”，也就是我们今天演出的曲目《蝴蝶梦》。

这则故事出自南华内七篇的《齐物论》。

故事说，庄子有一天睡午觉，梦里的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在春风花丛间翩跹起舞，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追逐着阳光与芬芳，好不逍遥适意。

可是风起了，天凉了，这一个夏季即将结束，蝴蝶的时间到了。它伏在花蕊间，眷恋地再看一眼殆荡的风光，疲惫地垂下了翅膀，感觉着气息一点点离开了自己的身体，短暂的生命就这样结束。

然而就在这时，庄子睁开了眼睛。原来，那蝴蝶的一生，不过只是自己午倦抛书倚着坐榻微微打的一个盹儿。

庄子在这一瞬间顿悟：一生与一瞬有什么分别呢？究竟是自己梦见了蝴蝶，还是此刻的自己其实正活在蝴蝶的梦中？

人生如梦，一切都是浮光幻影，醒来的自己，梦中的蝴蝶，一而二，二而一。

李商隐《无题》诗中有妙对：“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说的就是这个典故了。

生死无常，物我如一，孰为真，孰为梦，何为生，何为死？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万事万物，原同一理，天人相应，宇宙大同。

这便是“齐物”的概念，齐就是平齐、无差别的意思，打破所有的概念，万物齐一，超越生死。

通常我们所说的庄子书，除了被认定为庄子本人所著的内七篇之外，还有《外篇》与《杂篇》，大多认为是庄子弟子或后学所作，其实很多理论与庄子是背道而驰的。但因为其中记载了很多关于庄子言行的篇章，倒更让人感兴趣。比如我们今天这个戏，改自传统剧目庄子试妻，而灵感来源就出自《外篇·至乐》中关于庄子丧妻、鼓盆而歌的故事：

故事说，庄子死了老婆，朋友惠施前来吊唁，本想好好安慰他，却看到庄子正大咧咧地叉腿坐着，敲着瓦盆唱歌呢。

因为庄子齐物我，齐生死，所以根本不当一回事儿，还反过来劝导老朋友说：“老兄啊，你错了。其实我老婆刚去世的时候，我也很伤心的。但是转念一想：在很早之前，她本来就是没有生命的；不但没有生命，也是没有形体的；不但没有形体，甚至没有气息。她从虚无走来，再到虚无中去，重新回到本初，这就是生命的规律啊，是最自由自在的逍遥状态，我为什么要哭呢？”

理儿好像是这么个理儿，事儿它不太可能被普通人接受。所以，庄子无情的人设就这么成了定论。

那后世开始杜撰庄子故事的时候，就不免要讲明白：他为什么这么不在乎妻子的死啊？

按照普通人的理论，那一定是他妻子不忠，出轨了。所以庄子就要试一下妻子的忠贞度。那他为什么会怀疑妻子呢？早因为看到另一个不肯为老公守贞的小寡妇，所以就由此及彼，怀疑妻子也不会忠于自己。

更多的我不能说了，再说就剧透了。而且我也没看过这部戏，只看过从前的庄子剧目。目前还不知道编剧做了哪些创新。

要强调的是，这个剧啊，很明显是受到了程朱理学的影响，什么“一臣不事二主，一妻不事二夫”啊，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啊，是这些后期伪道学的一个反映。其实这种想法和这种作为，和庄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是戏剧就是戏剧，戏剧中的故事，我们就当一乐子来看；戏剧中的人物，我们不妨稍作了解；最重要的是，戏曲的艺术，我们应该好好欣赏。

因为庄子的文章是非常美，当真是字字珠玑，“词语警人，余香满口”，岂止占据了先秦文学的最高峰，就算唐宋文章也罕有这样美轮美奂的修辞与布局。

读庄子，会让人忍不住想大声朗诵。难怪金圣叹将《庄子》定为“第一才子书”。

所以无论庄子这个人，还是《蝴蝶梦》这个主题，都非常适合用昆曲来表现。因为昆曲的文本，是最优美的曲子词。

戏剧圈里有一个词叫 “花雅之争”。“雅”，指的是雅部，是从《诗经》风雅颂中的“雅”一脉传承下来的，是中华诗词文化的“正部”，也就是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昆曲，是正朔；而除了雅部昆曲之外的所有剧种，秦腔啊，黄梅戏啊，高甲戏啊，都被称为“花部”或者“乱弹”。这就是花雅之争。

为什么会这样呢？就因为大多戏曲都是民间小调流行起来之后，慢慢向上呈现献给达官贵族看的；而昆曲则相反，是向下兼容，是由文人创作、完善、流行之后，再渐渐被大众所接受的。自顾坚而有昆腔，自魏良辅而有昆曲，自梁辰鱼而有昆剧，整个发展是非常清晰的。所以它从诞生那天起，就是文化正朔，是大雅之戏。

这部戏的编剧罗周老师，是很著名的昆曲编剧，文字优雅，作品众多；导演徐春兰老师，也是国家一级导演，导过很多的梅花奖作品；主演施夏明老师，更是目前中国昆曲界的中流邸柱，当之无愧的扛把子，也是我的偶像。所以今天我来了。

昆曲之美，讲究无声不歌，无步不舞，生旦净末丑，手眼身法步，每一句词每一道眼风每一下手势都要美到极致。哪怕随便的一声叫起：咦，都是一波三折，我学不来的。所以大家等下就要好好欣赏了。

最后，以一首《读庄子》与同道共勉：

鲲心不肯潜冥海，鹏翼何由凌九霄？

浪荡濠梁羡鱼乐，徘徊荆枳困鹪鹩。

情无虚室难生白，名系浮舟易触礁。

若使风云随我意，幽明天地任扶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