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气

　　缺水的时候会想家。
　　努力回想着家乡吴地的小镇，色彩灰白的街 道渐显，从绿植到农田，颜色都很含蓄———像低 垂的眼睛。外乡人说江南明媚，他醉眼看来，一扫 稀落落的街道、桥与泊船，觉得好生欢喜。故乡不 声不响，质地朦胧。多雨时节，点点滴滴天明。往 来几回，游的人多了，这女子便湿润润的，不知怎 地成了为人称道的美丽。
　　长大了才发觉已爱上这淡的、水的光辉。这 水气和汪曾祺说的不一样，听说他的高邮还有洇 洇水气，浓烈地追逐找寻鸭蛋的孩子。故乡只是 有水，水极静，如同伴我长大的女子，本没有哪怕 一点侵略性，长大了，水气就丢了；水气丢了，就 干涸了。
　　食物中最有水气的，比之莲子、茭白、蓬蒿、 杏芹，算是菱。
　　香菱说菱花是怎样一种清香，我是懂得的。 也懂得坐在旧时的澡盆里，怎样凭吊仅此一次的 唯我独尊，怎样在一个人的船上发号施令，怎样 捧出水结的果子……不是谁都能在菱头茂密的 水上求索的，回忆起来，那孩子是多么幸运啊！
　　今生或许只那一次，伸进水里摸菱，手就睁 开了眼睛。乱探之际，蛤蟆精跳进舱，定定坐着与 船长对垒，双方各自激动陈词；蛤蟆精善辩——— 若非它思忖这澡盆弹丸之地，不值一提，跳将下 去，船长差一点就输了。得胜的船长乘机牵扯出 一团繁茂，水生的藤那样轻，松手却能荡悠悠地 复归，只留一点缝隙给长花斑的长蛇。那时候她 只知道举手数着舱里紫色青色的骄傲，不像女子 关心两只沾湿了的袖管。那孩子看不见脚下颤巍 巍将覆的大盆，如同看不见那水气，荡悠悠、荡悠 悠地来了，灌注进全身。等那孩子发现水气时，就 像草原上的人铭记风穿过的痕迹那样，除了痕迹 一无所有，除了怀缅无计可施。
　　沈从文说茨菰比土豆格高，多少含了些文人 的风骨。此番我说起菱角，不过是油腻太多，想借 家乡的滋味嚼着解馋。
　　汪曾祺不知怎么回答“茨菰是什么”，他湿润 的眼睛有点茫然。如果有人问及菱角或者水气， 我必然顿一顿，终归是要同汪老一般无话的。罢 了，不过因为这冬天越来越干，发发牢骚而已！